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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振宁的偏见

2005-08-07 16:27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段 炼  我有话说

西谚有云:“Even Homer nods.”(即使荷马,也打瞌睡),这与中文里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”的说法异曲同工。《杨振宁文录》是我激赏的一部书,读后曾撰《秋水文章不染尘》抒发一己之得。自然,就全书荦荦大端而言,无疑当得起这样的评价;但在文章中,杨振宁对于哲学偏激的态度,则令我初读此书时

即不敢苟同。好在不以一眚掩大德,也无须为尊者讳,说这是杨振宁“打瞌睡”时的“千虑一失”,应该不为过吧?

杨振宁对于哲学的偏见,主要体现在该书《谈谈物理学研究和教学――在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的五次谈话》中。

当被问到“一个念物理的人应当怎样看待哲学”时,杨振宁回答:“哲学这个字有很多含义。在西方物理学家的文章里,它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。一种是哲学家的哲学,还有一种是对物理问题长、中距离(甚至短距离)的看法。”

有人问:“第二种哲学是否指思想方法?”杨振宁回答:“不是。思想方法,如坂田所说的,是真正的哲学,即第一种哲学……而第二种哲学无非表示你的看法怎样,你注意什么问题。它对物理学有关键性长期性影响……它和一个人的风格、喜好有极为密切的关系……每个人根据他过去的经验都会形成他自己的哲学(第二种)……至于第一种哲学,我认为它和物理学的关系是单向的。物理学影响哲学,但哲学从来没有影响物理学。”

接着,又有人提到:“爱因斯坦认为他自己受休谟与马赫哲学的影响很深。”杨振宁则说:“我不同意他的说法。我认为他之所以成功,不是这个原因,而是由于他的第二种哲学。”在这里,杨振宁承接了前述第二种哲学的“距离说”,将研究物理学比喻为观察一幅画,认为“物理学需要近、中、远三种看法。当然,如果你能一下子就看出了远距离所能看到的Pattern(一种大范围的规律),这当然是大贡献。但是,这种可能性很少,甚至不可能。所以必须从近距离开始。”

杨振宁说:“总之,知识的流向是由近到中、到远的,而不是反过来的。例如,量子力学建立后,它对哲学有很大影响,但是海森伯和薛定谔不是从哲学出发,而是从研究原子光谱出发建立量子力学的。我完全不同意坂田的那种想法。我认为坂田对物理学有相当贡献,不过这不起源于他的哲学,而起源于他对物理实际的认识。我不同意他自称起源于哲学。他从哲学出发的那些做法都是不出结果的。我认为他越少用哲学,他的成就越大。”

从这一系列奇怪的对话里,似乎很难想象,这位把科学方法论(“第二种哲学”)奉若神明、以致于挥动理性主义的无情棒,击散哲学与物理学“金玉良缘”的学者,竟然与先前那位倡导“风格”、主张“性灵”的科学家是同一个人。这难免让人想起老黑格尔的隽语:“真理尽管稀少,却总是供过于求。”――即使在名家大儒那里,也概莫能外。

从科学的历程来看,物理学影响哲学是毋庸置疑的。但是,哲学是否“从来没有影响物理学”?物理学是否越少用哲学,成就会越大?爱因斯坦关于休谟与马赫的“夫子自道”,是否能被杨振宁“主题先行”式的“我不同意”轻松打发?海森伯和薛定谔是否真的“不是从哲学出发,而是从研究原子光谱出发建立量子力学的”?

说到爱因斯坦、海森伯和薛定谔以及量子力学,有必要关注近代物理学的认识论原理。1905年,爱因斯坦建立狭义相对论原理时,曾提出了一条物理学的“相对性原理”:“绝对的东西(如绝对时间)是不可观察的,无法认识的,只有相对的东西(如相对时间)才是能观察和可以认识的。”

其实,这也是一条哲学认识论的“相对性原理”,那就是任何事物,只有在相对于其他事物的运动和变化中,才能被认识;离开了它的对立物,就势必成为神秘而不可理解的东西。《红楼梦》第22回《听戏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》中,贾宝玉曾因误会,与林黛玉发生龃龉,闷闷不乐。突有一日,他悟了“禅机”,写下两句偈语:“无我原非你,从她不解伊。”(You won’t be you if I wasn’t born?One can’t understand her from her alone.)宋朝诗人陈与义也有诗云:“卧看满天云不动,不知云与我俱东。”可以说,贾宝玉悟出的“禅机”和陈与义观察到的现象,正是“相对性原理”及其体现。

与狭义相对论并称近代物理学两大柱石的量子力学,曾经使众多物理学家莫衷一是:为什么一个粒子的位置(x)和它沿同一方向的动量(Px),不可能同时测量准确呢(测不准关系)?以波尔和海森伯为代表的哥本哈根学派的高明之处,就在于他们第一次明确指出;一个物理上的可观察量(如x 与Px)并非原来就存在,并非不依赖于观察手段而独立存在。

因此,对于物理实在(physical reality)而言,在未测量前,可以叫作“自在之物”(thing in itself),而当它在我们的测量中表现为各种现象、反映为一系列数据与属性时,它就转化成了“为我之物”(thing for us)。“自在之物”是绝对的东西,而“为我之物”才是相对的可以相对的、可以认识的东西。因此,在客体状态未发生改变时,并不存在任何数据。这也是物理学家惠勒(J・U・Wheeler)所言:“现象非到被观察之时,绝非现象。”(No phenomenon is phenomenon until it is an observed phenomenon.)

量子物理学进展所揭示的道理,不妨叫做认识论的“变革性原理”。也就是说,物理学上的一个可观察量,在本质上都是靠数学中的“微商”,即两个变量之比来定义。有趣的是,这个事实,既包含了“相对性原理”,也包含了“变革性原理”,算得上是物理学和哲学珠联璧合不落言诠的注解。

看来,这里拈出的“相对性原理”以及“变革性原理”,虽然不过是哲学丛林中的一片树叶,但当它在物理学的天宇中坠落时,却一叶铿然,天下知秋。事实上,对于当代先锋物理学中的“奇点”、“发散”以及原子理论等,也都可以从哲学的“有限无限”、矛盾转移甚至东方“元气论”里找到哲学的支点,诚可谓“邻壁之光,堪借照焉”。

英国哲学家A・N・怀特海在《科学与近代世界》中说:“表现一个时代的主要活动的一套抽象概念获得惊人成就时,哲学的功绩往往会被完全掩盖下去。”这是十八世纪发生的情形。那是理性的火光映红天空的时代,是健康、豪迈、纯正的理性高踞宝座的时代,但那种理性是“用一只眼睛透视的理性,视野缺乏深度。”由于这一世纪惊人的成就,各种自然过程的机械论解释的观念,终于僵化为科学上的武断论,令人习焉不察。

哲学在这种特殊情况下,色调的区别只是停留在表面,无法深入到“无情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”的事实后面去。也许,这里用得上亨利・西季威克在《回忆录》中所说的:“哲学的基本目的,就在于把理性思维的一切部分完全结合,并清晰地连接起来。”

可惜的是,由于物理学对哲学的“傲慢与偏见”,拒绝在某种终极思想下再做推理,因而把哲学排斥在现代生活的现实潮流之外。在这样的氛围里,笛卡儿对哲学的态度,重新回到我们的眼底。他以自己的哲学所能向他保证的终极精神为立足点,然后再问这精神和他的科学假定的终极物质之间有何联系。对此,怀特海幽默地说:“现在,一方面是亚伦的杖,一方面是术士的蛇(《圣经・出埃及记》记载以色列人出埃及时,受到法老阻挠。上帝命摩西之兄亚伦将杖掷于地变成蛇,法老亦命术士变出蛇,后亚伦的蛇将术士的蛇吞食殆尽)。从哲学方面来看说,唯一的问题是谁吞了谁的问题;要不然就像笛卡儿所想的那样,两者将快乐地生活在一起。”

而能否真正实现这一点,我们首先需要做的,也许是将物理学家们从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唤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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